一

读书的时候,学习上我有些偏科，比较喜欢以逻辑推导为主的数理化。在遇到数理学一类有难度的题后，容易兴奋起来。尤其是经过了抽丝剥茧般推理演算后，求得答案的那一刻，就如同完成了一个十分有难度的游戏通关，让人沉浸在特别有成就感的喜悦里。反之，我对外语、语文常识、史政类需要记忆的知识十分抵触。偏偏读书时，我的几任语文老师，都喜欢让大家背诵，那些彼时感觉无比晦涩难懂，却又被称之为经典的古文。

记忆中最痛苦的一次背诵，莫过于《滕王阁序》。

记得，那是在刚学习了这篇773字的古文经典后，老师要求当天每位同学就要熟记，并且课后找老师背诵，只有背诵通过的同学,才可以正常回家。最后，我是在那天星光满天后，耗尽了老师所有的耐心，在老师无奈的数次提醒点拨下，才勉强完成了背诵。当时，这对于自以为学习成绩很好的我，是一件特别伤自尊的事。这段背诵的经历，也几乎成为我读书时期一个梦魇般的存在。

不过，很奇怪的是，随着年岁的增长，那些当年曾让我引以为豪的数理化推演能力，却逐渐退化了。那些个奇妙的方程、公式，最后在记忆里消失成一个印象模糊的符号。相反，那些当年让人头痛不已的文史知识，因兴趣使然，却让人变得求知若渴。

距离我第一次背诵《滕王阁序》，三十五年后的一个秋日，我终于如约来到了，位于南昌市赣江边的滕王阁前，来缅怀大唐才子王勃，来欣赏“落霞与孤鹜齐飞，秋水共长天一色”的盛景。

但在景区的入口，检票员用充满期待的眼神，给了我两个选项，一是通篇背诵773字的《滕王阁序》，我将获得景区纪念品一件，并且可以免票进入景区一览风光。二是扫码50元，成就一次与滕王阁亲密接触的机会。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，相比50元的代价，我更怕再次体会年少时的那个噩梦。

二

唐高祖李渊的第二十二个儿子李元婴，作为皇子，他的一生际遇实在算不得好。出生的时候，父亲李渊已经被李元婴的哥哥李世民软禁在皇室太极宫，这也使得李元婴从出生，便失去了一个皇子的威严霸气。刚刚长到十一岁就被送出皇宫，遣到了山东滕州。虽说被封了滕王，但其中因避嫌被驱逐出唐都长安的意味更浓。

这以后，皇宫里的邀宠献媚、投机取巧、尔虞我诈便与滕王再也没有了关系。乃至后来宫廷里的权位几度沉浮，数次易主时，他都无奈地踞于悲凉的山水之间，被人遗忘。好在，他因此反而把天地看得更加宽阔，放浪形骸之外，流寓山水之间。

既然皇权失宠，那么便游戏人间吧，也不枉在世空活一生。于是，为了方便于纵情歌舞、笙歌弥漫，他开始迷恋上了修建亭台楼阁。先是在滕州盖了以他封号命名的滕王阁，后来迁洪州（今南昌）都督后，他又看中了一块倚江背城、风景秀丽的地方，重新修建了一座楼阁，再次取名滕王阁。再后来迁隆州（今阆中）刺史，又修建了第三处滕王阁。

清风明月之时，能够纵情登览楼台，把酒临风，这大约也就是一个失意皇子最大的乐趣了。乐而忘忧，人生几何！滕王阁就这样以旷达的胸襟，耸立于浩浩荡荡的江水之畔，流传于熙熙攘攘的人世之间。

三

相比失意的皇子李元婴，那么他为了纵情风月，以逞一己之欢所修建的滕王阁就幸运的多了。本来一个失宠的皇子，逞一时之兴，修建的楼阁，随着时间的推移，损毁了也就损毁了呗，偏偏又有个后来的南昌郡都督阎伯屿，为了一显恩泽，重新修复了滕王阁。修复就修复了呗，可他却又广召天下英才，要举办一场前所未有的大盛宴，来纪念这样一个可以载入史册的盛事。

当然，阎都督是有他的私心的，举办这个盛会，是为了向文坛一举推出自己的女婿。为此，他让女婿早早琢磨了一篇旷世雄文，请了数名当朝文坛泰斗精心把关提炼，只等届时盛会上推出，待天下文人骚客惊艳之际，再请能工巧匠雕刻于阁楼之壁，以供后世才子佳人赏析，这也是当时文人为了入仕，惯用的一种营销手段。

据说，阎伯屿重新整修滕王阁后，整整举行了三天的宴会。这场高朋满座、胜友如云的盛大集会是他精心组织的，他实在为自己修葺滕王阁的壮举感到由衷的喜悦，更为能即将在宴会上顺势推出女婿的美文感到自己高明。春风柔韧拂面，沁骨的清爽让他心情舒泰。此刻，天下文人墨客正汇聚于滕王阁上，赋诗歌咏，饮酒畅叙，好不快活。经过了三天的铺垫，也是时候该拿出女婿的那篇旷世雄文了。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，而不像是一场谋划已久的阳谋。

但就在此时，那个写下《滕王阁序》，让滕王阁历经千年风雨，死而不僵，二十九次获得重生的青年才俊王勃来了。

这应当是一次偶遇。那天，王勃正在被朝廷贬官免职后，回家探望父亲的途中，正好路过滕王阁下，他不经意间抬头望了望阁楼，楼台上欢声笑语，热闹非凡。一众文人磨砚展纸，挥毫泼墨，纵情诗赋，文采飞扬，气象万千，这样的盛会岂能错过。于是，王勃缓步踏上阁楼，讨了一壶美酒，几盘佳肴，开始融入其间。本来只是走乏了路，就此歇歇脚打打尖的，然而三杯酒下肚，已是微醺，想到滕王李元婴的终生怀才不遇，颠沛流离，与自己是何其相似！一时间竟然悲从心来，他抓起身旁的毛笔挥毫写下诗句：

藤王高阁临江渚，佩玉鸣鸾罢歌舞。

画栋朝飞南浦云，珠帘暮卷西山雨。

闲云潭影日悠悠，物换星移几度秋。

阁中帝子今何在？槛外长江空自流。

写完，他长叹一声，掷笔于地，奋然起身，抑制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。夕阳西下，孤鹜翔天，王勃坐于阁前，感慨万千，思接千载，一时间他向人借了笔墨，俯身洋洋洒洒，写下了那篇旷世奇文《滕王阁序》。

很快就有人把《滕王阁序》送到了阎都督的面前。读过之后，都督忍不住地赞叹不已，拍案叫绝。马上命令手下，去找寻那个叫王勃的年轻人。然而，此时的王勃早已乘舟沿赣江东下，悄然离去。阎都督因为惋惜痛失一次与才子王勃相识机会，而忍不住地捶胸跺地。同时，他也以一个文人高尚的节操，立即命人撤下了滕王阁文碑上，女婿那篇精心雕琢过，充满匠气的文字，换上了王勃的《滕王阁序》。从此，雄文得以流芳千年。

四

登上滕王阁，远眺赣江，我没能寻到那落单的，上下翩飞的鹜鸟。夕阳落下时的最后一抹霞光，也被南昌市的高楼大厦遮挡了。其实，登上阁楼，一开始我就没有奢望能看到王勃曾经看过的秋水、长天、落霞和孤鹜，因为，那样的风景只属于一千多年前的青年俊杰王勃。

同样，在朝堂上得不到肯定的滕王，一再遭谴受贬，然而层层的不得意，却也抹不掉他悠游于世，歌舞人生的脾性。贬到赣江边上，任个小刺史，他仍能意兴遄飞地为自己建一座阁楼， 拍檀板唱歌，举金樽喝酒，吸引文人才子来登临放歌，这是属于他的人生。

那个仲秋的日子，王勃深望着水天相接的江面，感慨人生如江面的枝柯，沉浮复沉浮，一腔激情和渴望却在纸上无羁地飘洒，洋洋一派文章，力透纸背的全是对生活的向往。《滕王阁序》也只不过是显其巅峰的昂然之姿，一种凭借罢了。

人生会有许多门，可其中一些门只对一部分人敞开，任何人试图去敲开一扇本不属于他的门，这扇门都将注定给他带来无尽的遗憾。王勃若只是一心为文，笑看风起云涌，历史也许会重新改写吧。可惜，王勃看不透。他也无法看透，毕竟他才经历了人生里短暂的二十六个春秋。

也因为看不透，写完滕王阁的王勃一头栽进江里去了，就如同断了线的纸鸢，去找寻属于他的归宿。

子安？不安！

【作者简介】

何勇，新疆喀什地区叶城县人，生于1973年12月，中国金融作家协会会员、陕西省金融作家协会理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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