红柯是一种生于山巅的植物
2018-03-27 | 作者:邢小俊  | 来源:文艺报

红柯

他目不斜视,他一路迅跑,他是一心追赶太阳夸父式的人物,但可恶的心脏病,让他奔跑的步伐定格于2018年农历大年初九。他想跑得更高更远,他也有力气跑得更高更远,他正处于文学事业和个体精力的旺盛期,在大家都期待他再登上更高峰时,他却突然没有任何征兆地猝然倒地了!

2月24日凌晨3时,红柯突发冠心病离世。2月23日晚11时,他还微信给我咨询师大一同事小孩上高新小学的事。短短4个小时后,他就与我们阴阳两隔了。他的突然离世,是一个让人难以接受的噩耗,是他的亲人朋友们的不幸,也是陕西文学和中国文学的不幸。他的突然离世,震惊了文坛,这位浪漫歌者雄浑的歌声戛然而止,他非凡的才华并未完全呈现——这成为了令人难以接受的遗憾!

戊戌狗年伊始,刚满56岁的陕西作家红柯回溯了自己30多年来写下的文字:从1983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,至今12个长篇、35个中篇、100多个短篇,300多篇散文,总计800余万字。没想到,这成为他对自己文学生涯的最后一次总结。

我和红柯的交往有5年时间,一个偶然的聚会相识后便惺惺相惜,十天半月就要聚一次。通过我,红柯又认识了更多的朋友,他们互相吸引,也都成为了好朋友。事实是,红柯其实对身体一直很重视,他坚持每天锻炼。从中学时起就喜欢慢跑,洗冷水浴。上大学时,他三九天站在水房,一桶冷水从头而下,身上就起一层白雾。“我写出最好作品的时候,也是我身体最好的时候。”他不厌其烦地教给我饭后打坐的功法,教我多搓脸,多咽唾液,看书时尽量盘腿打坐。他鼓励我说:文学是一生的事业,有好身体才能出元气淋漓的好作品。作家到最后拼的就是身体和寿命,身体不好,力量不行,格局不行,没有见过大场面,写东西是散的,撑不起来的。

对于我繁忙的工作和应酬,他像兄长一样语重心长地说:兄弟,干大事心要狠呢,男人不狠,万事不成。男人嘛,要对自己狠。我当初写长篇时,不要手机,三伏天把自己关在学校宿舍里汗流浃背地写,有朋友打不通电话,来家里找我,你嫂子挡在门口说人不在,出差去了,啥时回来还不知道。其实我就在房子里边,正噤了声埋头写东西呢。没有办法嘛,要干成事情就得抵抗住这些诱惑嘛。真正的朋友都能理解。

我的长篇纪实《居山 活法》在中国作协召开研讨会时,他的新书《太阳深处的火焰》面世,他一腔豪情壮志说自己还有几张“大王”没打出来。他给我敲警钟:出来一部作品是不行的,就像农村人说的——挖东西要连公式头挖,一公式头下去,再连着挖四五公式,才有效果哪。

他说,当过兵的作家都厉害得很,因为他们打过仗,有战机意识,有阵地意识,有必胜的意志。遇到好选题和机会,就不惜代价地去拼阵地,咱没有当过兵,但是这气势这魄力要汲取呢。

红柯家里最多的是书。10多年来,红柯一直居住在明德门陕西师范大学的家属住宅中,俭朴的房子里几乎不见装修,客厅四个三门大书柜均已塞满,书柜旁边的地板上也堆满了书,书房里的书更多。这些书大半是文学作品,还有大量历史、地理、民族、艺术、哲学等类别的书。在他去世前一天,还在旧书摊淘了一大包书。多年前的大学时期,一个清贫的农村大学生不可能从家里获得多大资助,每月的生活费压缩到零界点,挤出的菜票卖给同学,假期的生活费可以买一捆书,毕业时红柯购书达千册15箱。

聚会时红柯通常不喝酒,言说血压高,最多只能喝三小杯。平时见了好友们,菜是基本不吃的,话却多,手舞足蹈,神态天真如西府青涩少年,毫无城府的模样。讲到激动处,纵横捭阖,气势磅礴。

红柯在勤奋、高产的同时,也保持着作品的优秀,在陕西,红柯是除了贾平凹之外,入围茅盾文学奖次数最多的作家,这样的作家全国屈指可数。《西去的骑手》《乌尔禾》《生命树》《喀拉布风暴》四部长篇,都曾与茅盾文学奖擦肩而过。作为好友,我们为红柯鼓足了劲,每次都要咒语般祝福他一定要拿到下一届茅盾文学奖,为此,我们都满怀希望地期盼着2019年。书法家牛迈程甚至在自己的工作室里留下了今后悬挂照片的位置,前边的照片依次是路遥、陈忠实、贾平凹三位已获得茅盾文学奖的作家。

红柯的一生是短暂的,也是传奇的。当年,年轻气盛的红柯,一心想到边疆去,高考的志愿填的都是黑龙江、辽宁、山东等很遥远的地方,最后一个志愿才保守地填了宝鸡文理学院,结果命运弄人,因为数学成绩差,他还是没能离开宝鸡。30年后,红柯依然清楚地记得,他是在1986年7月28日离开故乡关中西上天山的。这一天,他放弃母校宝鸡文理学院留校任教的机会,乘西去的列车远赴新疆定居奎屯。这就像把一只束缚了很久的鹰抛上了天空。此后,红柯便开始了他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。他一生最好的10年在天山南北度过,新疆的广阔与疏狂,新疆的空旷与奔放,多民族共处共存的风情,多种宗教与文化的互融互通,丰富奇诡、斑斓多彩的各民族传说,所有这一切赋予了红柯异于秦地作家的独特气质。“初到新疆我先适应当地的生活,入乡随俗。老老实实地当伊犁州技工学校的老师,带学生实习跑遍天山南北。技工学校与文学无关的生活对我影响很大。”

在红柯的眼里,新疆遍地是“黄金”。在沙漠里午睡,醒来赫然发现天在头顶,世上也确有天籁之音。在阿勒泰山上,他一次次拿起望远镜眺望远方,对面能看到西伯利亚鄂木斯克,这正是当年陀思妥耶夫斯基流放之地。新疆10年成就了陕西作家红柯。像是河流漫过大地,他诗人般漫游辽阔的天地之间,最终酿成了文学的芬芳和狂放气质。

初入疆时,红柯曾想过写鸠摩罗什、写玄奘,因为发现丝绸之路像火之路,高僧的袈裟也像火一样夺目,但深入新疆文化后,他改变了想法,“我真正想写的是丝绸之路上被历史遮蔽的人,写普通民众。”

红柯回忆当时带锅炉班的学生实习,一个地方一待就是一个冬天,而带驾驶班学生实习就是带一个车队呼啸天山南北,“我们跑到戈壁滩、大沙漠里,有两种植物我印象太深了,一个是胡杨,一个是红柳。”胡杨千年不腐朽,红柳生命力强悍,犹如大漠火焰一样。从那以后,火焰般的红柳一直在他脑海中飘荡。直到2000年,红柯受邀参加中国青年出版社组织的“走马黄河”写作计划,考察黄河上中游的民间艺术。他走遍甘肃、青海、宁夏、陕西,皮影艺术给红柯留下了最深的印象。那是一个漆黑的夜晚,灯光打在白布上一闪一闪,看着活蹦乱跳的皮影,红柯的脑海里却映现出大漠红柳的形象,一个念头冲撞而出,“正是红柳这个火焰,一下子把人、天地、宇宙全照亮了。”于是,他想把大漠的红柳和陕西的皮影勾连起来,写一部长篇小说,就是这部《太阳深处的火焰》。

“从1983年发表第一首诗到《太阳深处的火焰》,我的创作就是一个核心:火。”长篇小说《太阳深处的火焰》一经问世就在文学界引起广泛关注,2017年荣膺第二届中国长篇小说年度金榜领衔作品。这部小说正像它的名字一样,给这个寒冬带来非常多的暖意。2018年1月12日,在《太阳深处的火焰》新书发布会上,作家红柯这样总结。

红柯的一生是短暂的,也是辉煌的。1995年底,在新疆生活工作10年后,红柯回到了陕西。他的视野徒然宏阔,如赋神性,他开始用文字倾吐对西域文化深沉的爱慕。大约1997年,《西去的骑手》让红柯一夜成名。几乎同时,短篇小说作品《美丽奴羊》让许多读者眼前一亮,获全国十佳小说奖。2000年被授予冯牧文学奖。2001年短篇小说《吹牛》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,长篇小说《西去的骑手》位列当年中国小说学会长篇小说排行榜榜首。2003年,被授予第九届庄重文文学奖。2011年长篇小说《好人难做》获《当代》文学拉力赛2011年分站赛冠军。长篇小说《少女萨吾尔登》于2016年获第三届叶圣陶教师文学奖。2015年长篇小说《喀拉布风里》、2016年小说《鹰影》发表并推介到俄罗斯。

红柯的作品都是给新疆的赞歌,他是中国文坛少有的将西部民族意识、现代手法和浪漫气质融为一体的作家,创造出了从长安到西域这条丝路古道上的一个个现代神话,为中国西部文学的开拓和构建树立了里程碑。

有评论家说,红柯是中国描写西域风景最好的作家,红柯回应:“风景在我作品中不是背景,是主体,万物与我同一。”他不是在写风景,乌尔禾的草和戈壁滩上的石头,都是生命。

因优异的文学成就,他先后被中共陕西省委、陕西省人民政府授予“陕西省有突出贡献的中青年专家”“陕西省四个一批人才”等荣誉称号,被中宣部授予全国宣传文化系统“四个一批”人才,入选全国“万人计划”哲学社会科学领域领军人才,他的许多作品被翻译成多个语种传到多个国家,成为第三代文学陕军的领军人物之一。

红柯是一个浪漫的人,也是一个真实、善良的人。很多人喜欢听红柯演讲和讲课,但是他并不是那种善于讲课的好老师。他的普通话严格来说不甚标准,带着改不掉的西府口音。在香港办讲座时也是一口老陕普通话,把“今天”读成“今千”,把“诗人”念成“司人”。他演讲的条理也不甚明晰。但是他的状态“忘乎所以”,先把自己全部投入进去了——自顾自说笑,好比醉汉说话,说到激动时,手舞足蹈,汗水淋漓,话语睿智,充满哲理,兀自形成一个强势的气场,感染着所有在场的人。已生华发的红柯,谈吐间还隐约能瞥见他年轻时的朴实可爱,他说他小时候吃奶奶做的岐山臊子面有一次吃了足足30多碗。

红柯先生也是一位令人尊敬的师长,始终倾心帮助、扶掖青年成长。他不仅担任陕西“百优作家”的创作导师,还在繁忙的工作之余多次出任各类培训班讲师,他将自己的创作实践和体悟倾囊相授。

惜时如金的红柯,曾长年不厌其烦地帮助一位高三时患了躁郁症的文学爱好者,多次与他见面,给他开了长长的外国名著的书单,劝他先要考一个好大学,文学只能是爱好,在当今社会难以糊口,苦口婆心,一片父母忧戚之心。这位年轻人回忆与红柯交往时说: “最后一次梦见他,在梦中与他吵得不可开交,他还是那么固执地坚持要我去上学,我是那么面红耳赤、虚张声势地说,我是天才,你不懂!然后我便醒来了,感到很不好意思,感到羞耻。现在,他西去了,徒留我孤零零的一个人,我只知道,再也没有那个催我去上学的人了……”

几年前,儿子追着问我:爸爸,爸爸,你经常提说的红柯是什么啊?

现在,我有了标准的答案:红柯是一种生长于高山之巅的植物,高大雄壮,可造车船、梁栋,这是植物红柯;身怀壮器,大气磅礴,有大志向、大胸怀、大目标,这是作家红柯。

用诗人于坚的一首诗送别红柯,甚好:

让骑手回到草原吧,/让鹰回到天空,/把酒还给畅饮者,/把诗还给诗人。/那遥远的草原和山川上,站着酒神和诗神的歌队,/他们在迎接这个归来的人——/大街拥挤的年代/你一个人去了新疆/到开阔地走走也好/……




邢小俊陕西省资深媒体人、青年作家,陕西省首批重点扶持的一百名中青年文学艺术家。第六届全国冰心散文奖、第三届柳青文学奖、中国第三届网络文学散文大奖、首届“丝路”散文奖、陕西省首届年度文学奖得主。长篇纪实文学《十年》获中国作协2015年重点扶持项目;长篇纪实文学《华阴老腔》获2016年陕西省委宣传部重点扶持项目;长篇纪实文学《居山 活法》被中译出版社翻译成英、法、德、日、西班牙、阿拉伯六种语言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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